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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二一四、呈帖葬心


漱雪斋,幽寂如旧。

        柳轻容色平静地迈步进屋,关门落闩,走到书桌边坐下,汲水研墨。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

        少顷,墨成,他伸手拿过那张红得耀眼的庚帖,仔细摊平,提笔蘸墨,扶袖挥毫。

        鲜红的帖,苍白的袖,乌黑的墨。

        别人的订婚庚帖都是请长辈来写,而他的庚帖却是自己亲书。

        一笔一划,重愈千钧。

        他写得很慢,因为庚帖上是不能有差错涂改的——那人生呢?

        累字成行,积行成帖。

        书罢搁笔,柳轻强忍着猩红刺目再字字细看——这便是他此生的判决了。

        自己欠的债自己还,自己作的孽自己受。

        这门亲事,师父、师娘夙愿得偿,绯儿尚不懂男女□□,和从小疼她护她的兄长一起自无不喜,爷爷只要他开枝散叶延续柳家便可,曲晨自是乐见其成,曲珣就算有什么疑虑,但素来都会尊重他的意见,况且,如此一来,兄弟和睦,必定也能令其安心不少。

        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唯一对住的就是润翠轩的那一个,但昨夜木已成舟,留给她越多希望,反而让她生出更多烦恼,倒不如顺水推舟,绝了她的痴念,随她认为是背叛也好、移情也罢,最好她能把所有的恨都加在他身上。

        不能爱,那就恨吧!

        丫头,把你所有的恨都给我,然后你就只剩爱了,有人在等着你爱他。

        柳轻静静地坐着,对着自己的庚帖一字一句地默默看着,反反复复,直到墨迹全都干透。

        为什么喜庆的颜色要用红色呢?

        这难道不是鲜血的颜色吗?

        柳轻无奈地一笑,仔细地将庚帖折好——自己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成亲明明是件大喜事,他却偏偏那么痛苦,他以为自己会因此伤心落泪,但刚才竟然又笑了出来,看来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深情。

        他站起身来,拿着庚帖向外走去:既然如此,她就该属于那个更在意她的人。

        他脚步轻快地向着谭家的院子走去。

        天青云白,晴阳明媚。

        远海近树,在日光之下显得格外绚丽。

        柳轻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那么灿烂的阳光笼罩在自己身上,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仿佛那是照在别人身上一般。

        谭家小院温馨如故。

        “轻儿来了?”

        谭师娘看见他进院忙放下扫帚招呼,笑着道:“你今天可来早了,你师父还没起呢,你等着,我去叫他。”

        柳轻听见自己笑着拦道:“师娘且慢,原是我写完了庚帖急着送来,就没看时辰,哪敢打扰师父歇息?师娘别叫,我这就回去了。”

        谭师娘意外地扬眉道:“庚帖?”

        他双手将那鲜红的帖子恭恭敬敬呈上前去,含笑道:“我年纪轻,没经过事,许多进退规矩都不懂,还要劳烦师父和师娘费心操办了。”

        谭师娘满脸疑惑地接过大红庚帖。

        “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师父师娘提点。”

        他又躬身一揖,道:“我先回去了。”

        “哦……”

        谭师娘瞧着手中的庚帖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离开谭家,回到漱雪斋,柳轻径自走到书架前,拿下一个机关盒捧在手里,出门向自己屋后走去。

        后窗斜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坛,他把机关盒放在花坛沿上,转身找来一把小花铲,刨开花坛边的泥土,挖出一个大小深度合宜的土坑,丢下花铲,去屋里洗净双手,回来坐到花坛边,这才小心地自贴身的衣襟里摸出那根带着体温的灰布衣带。

        直至看到这件东西,柳轻始终空洞的双眸中才又有了情绪和温度,他习惯地将那浅灰色的温暖布带送向自己唇畔,但动作却蓦地僵住了:从今往后,他已经不配吻它。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仔细地将那衣带重新叠了一遍,探手拨开机关盒,将它在盒底中央放端正,机关转动,盒盖缓缓盖落,那抹浅淡的灰色在越缩越小的缝隙里渐渐没入盒盖下的阴影中……

        柳轻怔怔地看着,突然伸手入盒,一把抓住那小小的布带卷,盒盖没心没肺地继续合拢,夹住了他的手腕,咯吱咯吱轻响了几下,终于识趣地停了下来。

        抓着衣带的手艰难地从盒中抽出来,将那卷柔软的缠绕着所有记忆的布带缓缓送向他唇畔。

        最后一次,就当是永诀的留念吧——他在心底妥协着。

        双唇,温柔地印在粗旧的布面上,他阖拢双眸,努力地回忆着那月光下销魂夺魄的醉吻,还有那静夜里越礼妄为的窃吻。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隔得太久了,他已经记不清那双唇瓣究竟是怎样的温润甜美。

        缓缓睁开双眼,将衣带从唇上移开,柳轻垂眸黯然一笑:不记得也好,既已情殇爱逝,何必徒留记忆?

        他再次将衣带卷叠齐整,打开盒子重新放好,再次拨动机关,盒盖关拢,终于隔开了他眷恋不舍的目光。

        他端起木盒,仿佛捧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入那刚挖好的土坑,拿起花铲,犹豫了一下,又丢开,用双手捧着泥土轻柔地将机关盒掩埋起来,由于盒子占据了下面的位置,之前挖出来的土就隆起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仿佛一座微型的坟冢。

        柳轻对着土堆愣怔了半晌,忽然抄过花铲走去父母的坟茔,在那犹自竞相绽放的萱草丛边缘挖出一棵带着个花骨朵的萱草,捧回花坛,拨开土堆顶端,将它种好培实。

        凝睇着那小小的橙红花蕾,他凄然一笑:傻丫头,今生欠你负你的,来世我一定加倍还你。

        今生无望,来世可期。

        今生,他只能成为别人的丈夫,纵然无情无爱,也要尽一个丈夫的分内之责,他没有资格用自己的错去惩罚另一个人,所以他唯有葬了自己的心,让这具行尸走肉在世间替自己完成所有的义务。

        他垂首轻抚着双拳大小的心冢:从今日至来生,心已死,情已灭,剩下的就只有等待,等待这一世生命的尽头。

        一阵微风,拂过小小的橙红色花蕾,惹得它用力摇了摇头。

        有的花,也许永远不会开。

        而有的花,却开得失魂落魄。

        桃花梳,怅然掌中。

        江染霞呆呆地望着那灿然绽放的朵朵桃花——昨夜,她第一次听到那人怒吼。

        相识至今,他从来是温文尔雅,就算是再生气,也冷静自持,可昨夜那吼声却是如此失控。

        她知道,那人是为了她!

        她不想让他担心,勉强收住哭声出言报平安。

        但其实,那一刻她很想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就像每一次她扛不住压力和情绪的时候那样,在那个安稳的、温柔的、宁谧的怀抱中,她能汲取到让自己平静、温暖和恢复勇气的力量。

        但是,外面很快就恢复了一片死寂,她无力地跌坐在地,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再哭出声——心好像被什么烙了一下似的,火疼火疼,心底里囤积着的幽怨、委屈、悲苦……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全化作泪水决堤而下。

        不知道哭了多久,泪眼模糊中,一只手怜爱地抚在她的发鬓,一个声音慈祥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江染霞忙胡乱擦抹掉泪水,这才看见蹲身在自己面前的曲珣。

        “曲伯伯……”

        她轻唤一声,局促垂首。

        “地上凉,咱们坐到凳子上说话,好吗?”

        曲珣的语声虽轻柔,却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甄嫂也上前来边扶边劝道:“是啊,有什么委屈,姑娘起来坐着,慢慢说给曲二爷听。”

        江染霞就着她的搀扶起身,努力稳定住情绪,仍是依礼先请了曲珣上座,自己才在一旁坐下。

        曲珣点头叹道:“你是个知轻重的好姑娘,只可惜我没有教出一个好儿子来,白让你受了这般委屈。”

        江染霞哑着嗓子垂首道:“曲伯伯言重了……”

        曲珣接着道:“轻儿从小到大温顺内向,可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江染霞微微一怔,不觉抬眸看向他。

        曲珣眨眨眼,放低声音含笑道:“他在乎你。”

        江染霞只觉双颊一热,忙又低下头去。

        曲珣瞧着她柔声道:“轻儿自幼父母双亡,天性又是敏感内向,总怕自己给人添麻烦,事事都爱担在自己心里,他本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好,又有主见,可惜常存着许多痴心执念,有时难免就会做些错误的决定,倘若照直说了,他素来柔顺,必不会违拗抗辩,但他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心里不认同的事,勉强去做,只会更生自苦。”

        江染霞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曲珣——只是三言两语,这个睿智的长者已将那人说得透彻。

        曲珣笑了笑,道:“轻儿和晨儿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心地皆是极善,只是性子还需磨练,晨儿过刚过扬,轻儿过柔过敛,总因他们少经磨砺之故,也是我教养不善之过。”

        “曲伯伯言重了!”

        江染霞忙道:“伯伯要经营一岛生计,要操持里里外外的事务,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没能替伯伯分担一星半点,反闹出许多龃龉来让伯伯劳神费心,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曲珣点头笑赞道:“难怪都说生女儿好,知道体贴疼人,不比那两个臭小子,人长心不长,到现在还都是小孩子心思!这锦曦岛,将来若能交到你手里,我也就放心了。”

        江染霞小脸儿一红,垂首小声道:“伯伯取笑了。”

        曲珣敛笑正色道:“这岛上有我二十余年的心血,我岂会拿来随意取笑?”

        江染霞见他说得如此严肃,不禁吓了一跳,慌乱中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曲珣瞅着她一脸紧张的模样,复又破颜笑出声来,摆手道:“你不用急着推拒,我呢,也还没有最终决定,这世间的缘分呐,有缘,只是一瞬间的事,有没有分,是要靠时间去检验的。”

        江染霞听他说还没决定,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说到时间,咱们可还有个十年的酒约。”曲珣忽然道。

        江染霞点头道:“您放心吧,我记着呢,不会爽约的。”

        曲珣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十年,一百二十个月,这第一个月还没过就已经那么难了,剩下的一百一十九个月可如何是好?”

        他似笑非笑地觑着江染霞道:“你若后悔了,趁现在取消约定,我必无话可说,终归是我教出来的儿子失礼在先。”

        “我答应的事从不悔改!”

        江染霞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道。

        “呶,”曲珣点点她笑道,“我可给过你机会了,你这么嘴硬,那日后再难再苦可都不许耍赖反悔。”

        江染霞认真地道:“我不会放弃的!”

        “好!”

        曲珣大笑着赞道:“我果然没看错人,可比那两个拖泥带水的臭小子爽快多了!”

        他扬声唤过甄嫂道:“快给江姑娘把伤口包好,”言罢,他眨眨眼打趣道道:“这喉咙若是割坏了,将来喝酒可是会漏的。”

        江染霞闻言一阵娇窘,曲珣已是大笑着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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