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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一八六、兄弟生隙


梧桐叶动声似雨,

        晴光过隙影成花。

        还梦阁。

        阁门紧闭,门口侍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这意味着柳自如正在闭关。

        自从过了古稀之寿,柳自如就常常闭关清修,每次闭关,多则月余,少则十数日,皆是由这老仆伺候,连曲晨和柳轻也不得入阁。

        柳轻在阁门口撩袍跪地,顿首告罪,禀明了入岛后未能及时前来问安的原委。

        幽阁寂寂,无人回应。

        这原也在意料之中,他禀告完毕再次行礼,便自起身,向那老仆询问了柳自如的饮食起居近况。

        一切皆是安好,他方才安心告退。

        自梧桐林下坡,又经过那条岔路,柳轻的脚步微微一滞,抬眸望向那掩映于碧树间的竹枝——润翠轩里种的是湘妃竹。

        点点留残泪,枝枝寄此心。

        当年娥皇女英为情洒泪,昨夜他在父母坟前泪尽肠断。

        纵然千古留痕又能怎样?

        还不是天人永诀,无力挽回?

        人死不能复生,那心死呢?

        柳轻收回目光,强迫自己提步前行:他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目光不能再对那个地方、那个人多做片刻逗留,若不然,他失去的不止是爱情,还会有更多更重的情分。

        他垂首加快脚步,向谭家小院走去。

        谭菲绯不仅能睁眼,意识也已苏醒,虽然因久病尚无力开言,但已能用一些简单的音节表达意志。

        柳轻看了很是欣慰,坐在她床边陪了一会,又与谭容探讨了一晌调养方案,已是日上三竿,他方才告辞出来。

        晴阳朗照,海涛轻吟。

        小院宁和,步履匆匆。

        “晨儿。”

        曲珣唤住了刚抬腿向外走的曲晨——这小子近两日有些不对劲,再没有前几天满脸欢喜的笑模样,反倒显得心事重重的,若说是吵架拌嘴闹别扭了,每天依旧是火急火燎地赶着去润翠轩,看起来又不像。

        曲晨听唤,只得回身来到紫藤架前站定。

        曲珣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霞儿来岛上几天了,可还住得习惯?若有不合心的地方,她不好说出口,你要多留意看着。”

        曲晨忙道:“她很喜欢,说润翠轩幽静,住着舒服,我调了甄嫂过去服侍,在江船上她们都是相熟的,闲了也好说说话。”

        曲珣微带赞许地颔首道:“嗯,难得你也有细心的时候,这样就很好,人家住在咱们这里,只有她没说到的,不能有咱们没想到的,就是言语上有什么高低,咱们也该尽让着些才是相处之道。”

        曲晨失笑道:“爹你放心吧,霞儿那张嘴,我不让着,她只会更吃亏!”

        看这情形两个人倒是并无龃龉,曲珣的眸底不禁更多了几分玩味,信口道:“听说绯儿已经醒了?这两天如何啊?”

        曲晨挠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又没去看。”

        曲珣有些不解地道:“怎么,轻儿没跟你说起吗?”

        提到柳轻,曲晨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道:“没有啊……我这两天都没碰到他。”

        曲珣双眸一眯,摇头笑道:“嗐,你这人在心不在的,我问你也是白问!”

        他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别跟我这糟老头子浪费时间。”

        曲晨这才如释重负,讨好道:“爹说哪里的话,儿子陪爹说话是应该的。”

        他嘴里说“应该”,最后一个字已是从院外传来。

        曲珣无奈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蹙起眉头……

        曲家的院子离润翠轩极近。

        柳轻垂眸苦笑——这自然是曲晨的安排,那小子的心思一直就是这般明确,从不隐藏,从无保留,他爱得大大方方,爱得简单明了,爱得人尽皆知。

        他没有自己那么多的顾虑、那么多的隐晦、那么多复杂的从前,也许这样的爱对那丫头来说才更轻松、更美好吧?

        柳轻努力将纷乱的思绪抛开,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他对曲珣既感激又敬畏,他知道这位义叔才可通天,自己和曲晨从小到大那点小花招小动作没有一丝一毫能逃过这位义叔的眼睛,只不过,若非关乎品性的大是大非,曲珣总是顺其自然,由他们自作主意罢了。

        正襟抬眸,柳轻刚要举步,衣袂声响,恰与飞掠而出的曲晨打了个照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身形一顿。

        柳轻还在犹豫着要说什么跟他解释一下,曲晨却只停了一停,便一声不吭地擦身而过,直奔润翠轩而去。

        柳轻失落地望着那背影消失的路口——堪堪二十年的手足情分,这是曲晨前所未有的冷待。

        半晌,柳轻才重新调整好情绪,努力让自己的神色自然得体,方才再度提步向曲家小院走——曲珣这一关不好过。

        曲晨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字关于他赴京求人的事,显然是曲珣不想让自己知道。

        柳轻明白,这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受恩于人的压力,所以他唯有配合地装作不知,默默地退出曲晨和江染霞之间,让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过那般,才是对曲珣最体贴的报答。

        走进曲家院子的时候,曲珣刚好从堂中踱出来,正与柳轻迎面对了个脸,他笑道:“哎呀,轻儿来了?”

        柳轻紧走几步,撩袍跪地道:“叔父染恙,轻儿未能及时探望,还请恕罪。”

        言罢,他伏身顿首——今早他唤来仆役,把离开之后岛上发生的事问了一遍,才知道曲珣已经病了有半个多月。

        “欸!”

        曲珣忙弯身扶道:“傻孩子,你那是在救命,何罪之有?我这点小毛小病,你师父开了药,早就好了。”

        柳轻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垂首道:“总是我离岛太久,不能时常来请脉,才令叔父疾病欺身。”

        他虽称曲珣为叔,但实则早以事父之礼相见,虽不是晨昏定省,但隔上十天半月都会来请脉,若有些不好,便会开出调养的方子来盯着曲珣服用,这也是曲珣身子一向强健的原因。

        曲珣笑眯眯地点着他道:“客套得矫情,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你师父这样的医术,自己也还有个头疼脑热呢,我这是老了,我不找病,病要找我啦!”

        柳轻扶着他走回厅堂坐下,笑道:“今日既来,容轻儿替叔父再诊一脉。”

        曲珣摆手笑道:“不必不必,你师父的医术你还不放心?这不都已经好了嘛!”

        柳轻认真地道:“叔父有所不知,大凡症候,七日为一程,会因药物和时气有所变化,师父亲自诊的脉,当时自然无误,但过得这几日,也应复诊改方才好。如今绯儿虽醒,终究是积年之弱,师父难免顾不过来,我替师父前来复诊也不算僭越。”

        曲珣有些不耐烦地道:“欸呀,一点点伤风咳喘,你们师徒俩就搞得大惊小怪,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用不用!”

        柳轻屈膝跪地道:“叔父若是坚拒,就是存心责怪轻儿了,轻儿不敢自专,只有请师父亲自前来复诊了。”

        曲珣见他一脸坚持,略带不满地咕哝道:“你们这师徒俩……岛上不是有一个病人可以折腾么,怎么还盯着我?”

        柳轻也不回嘴,只垂首跪着不动。

        曲珣见状,只得无奈地妥协道:“好好好,让你诊,行了吧?”

        柳轻这才微一欠身道:“多谢叔父赐脉。”

        “还不快起来?!”

        曲珣佯嗔道:“知道我最烦这些,还跪来跪去地恶心我。”

        柳轻含笑起身坐下,扶过他的手来凝神观脉。

        曲珣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偶感风寒,而是肝郁化火,上逆于咽,导致的胸闷咳喘,非外邪所侵,而是情志不舒所致。

        柳轻默默地把过双脉,看过舌象,点头道:“确实已无大碍,容我看看师父开的方子才知要如何调整合宜。”

        曲珣拗不过他,只得唤人取来谭容开的药方。

        柳轻接过方子看了,心下已是了然:怒则伤肝,肝郁化火最大的原因就是愤怒和抑郁,从谭容的药方上看,曲珣的症候来势必猛,以至于他连下了几味重药,但曲珣素来豁达散淡,不拘外物,有什么能让他如此生气郁闷?

        自然是毕生心血的河图详解拱手让人!

        柳轻心头黯然一痛:曲珣在此事之上所承受的痛苦必定远甚自己那些儿女私情的得失,才会让这样一个心宽气广的人竟至抑郁而成疾,人家付出的是曲氏一门千秋万代的青史声名,而自己回报的只是这一世小小的幸福,有什么资格哭天抢地怨天尤人?

        柳轻垂首装作斟酌药方,调整好心绪,方才取来纸笔写出一方,双手呈上道:“有几味药已经不适宜再用,我给叔父换了,照此新方再吃七日,应该便可大好了。”

        “好好好,”曲珣接过方子忽然眨眨眼笑道:“我都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能让你师父把酒窖的人撤了?”

        柳轻垂眸一笑道:“酒入肝经,升阳上火,叔父乃是肝郁化火之症,此时饮酒,如同火上浇油,不如权且再忍耐些时日,待到痊愈,轻儿陪叔父开怀畅饮可好?”

        曲珣并非讳疾忌医之人,先时插科打诨不想给自己诊脉,必然是为防自己从病症中起疑,以自己的医术,若假装看不出病因,反倒欲盖弥彰,不如就作不知情,实话实说倒好。

        曲珣咳声叹气地道:“还要那么多天?只怕我这个病是好了,别的病却要憋出来了!”

        柳轻努力稳住心绪故作不经心地打岔道:“叔父多劳多思,积郁成疾,若能宽心静养,又何至于此?”

        曲珣摆手笑道:“我哪还有什么可思可虑的?不过就是操心你和晨儿两个,什么时候你们两个都成家立业了,我也算功德圆满了。”

        柳轻听得心头一酸,垂首应了声“是”。

        曲珣悄瞥了他一眼,倏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诶,你刚才没看到晨儿么?”

        柳轻正努力稳定住心绪,不防他蓦地问出这句,正戳中心结,一慌之下脱口道:“没有啊。”

        话一出口,他立生悔意——自己跟曲晨几乎是前后脚,怎么可能没打照面?

        他忙笑着掩饰道:“可能我走得急了些。”

        曲珣别有意味地一笑道:“恐怕不是你走得急了,是晨儿心太急了。”

        柳轻知道曲晨素与曲珣无话不谈,况且,以那小子的心性,这般情愫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十有八九早被曲珣掏了个干净,如今听这话音,知道是意指曲晨天天黏着江染霞不着家,遂垂眸强笑道:“无星也大了,既有了心思,难免会多些殷勤,终究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叔父的。”

        曲珣“嗐”了一声道:“我一个老头子了,难道会跟个姑娘家争风吃醋不成?我只是怕那小子情窦初开,拿不住分寸,倘或一差二错,我这辈子可就白操心喽!”

        柳轻安慰道:“不会的,无星虽时常任性些,大事上还是极有分寸的。”

        曲珣轻叹道:“如今我病着,也没这个精神管他,你是兄长,要多多提着他些。”

        柳轻低声称是。

        曲珣想了想,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这姑娘你倒是相处的久了,你冷眼看来却是如何?”

        柳轻听他说“相处的久了”,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听到后来才知道是问自己的意见,方放下心来,斟酌着道:“霞儿她心地善良,聪明伶俐,是个很好的姑娘。”

        好到我不配拥有。

        柳轻忙垂下眼睑看着桌面,生怕眼底流露出什么情绪来落在这位义叔的眼中。

        “哦!”

        曲珣点了点头,瞅着他笑道:“我还是更信你的眼光,你说好,自然就没错了。”

        柳轻被他看得有些发慌,搪塞道:“霞儿就在岛上,叔父一见便知。”

        “欸——”

        曲珣摆手道:“我现在这病怏怏的,见谁去?既然已经来了,还怕她飞了不成?等我身子好了再说吧。”

        柳轻垂眸称是,又拉了几句家常,方起身告辞。

        曲珣目送着翩然白影出了院门,才皱起眉头无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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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点点留残泪,枝枝寄此心。

        唐,刘长卿,《湘中纪行十首·斑竹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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