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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一八二、剥皮见骨


“爹!爹!”

        曲晨“砰”地一声推门而入。

        曲珣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药碗皱眉道:“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些?”

        曲晨见他坐在桌边,神情虽委顿些,但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病入膏肓的样子,这才自觉莽撞,讷讷上前道:“我看爹没在止望亭那里,又听说病了,所以有点着急……爹,你没事吧?”

        曲珣望着眼前这从小一手养大的男孩,为他眸中的焦急关切而感动,虽然仍蹙着眉,笑意已不觉漫上嘴角,心绪一动,不禁又轻嗽了两声。

        曲晨忙伸手给他抚背顺气,曲珣摆手道:“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风寒,你谭伯伯你是知道的,惯爱牛心较真,一点小病就趁机不许我喝酒,没有酒,我傻坐在亭子里吹风啊?所以自然就不去了。”

        曲晨待他气息稳定,方才停下手,撩袍跪地道:“孩儿不孝,父亲染恙却没能及时回来侍疾。”

        曲珣摇头笑道:“出去历练一趟,倒学了这些虚礼回来。”

        他又轻咳两声,伸手扶道:“起来说话吧。”

        曲晨起身坐到他侧畔,发觉父亲的两鬓霜色又添,有些不放心地道:“爹身子有什么不好可别瞒我!”

        曲珣笑道:“放心吧,为父且活着呢!只怕你将来还要厌弃我这老废物为何总拘着你,怎么还不入土?”

        曲晨眸色认真地道:“有爹在时常提点着,孩儿才有主心骨,所以爹要养好身子,才有精神管教孩儿,将来还要享儿媳妇的福呢!”

        说着,他端起桌上的药碗,双手捧上前道:“快把药喝了,一会该凉了。”

        曲珣欣慰地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下来,拿过曲晨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嘴,笑道:“润翠轩的窗纱我都赶着让他们重换了新的密孔纱,那些竹子最易生蚊虫,虽然时常撒药,终究难以灭尽,姑娘家总是娇贵些的,受不得这个。”

        曲晨感动地一笑道:“还是爹细心,我就想不到那么多,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

        曲珣拈髯一笑,神色随即又转郑重地道:“我看轻儿信上说这姑娘已无家可归,她肯投奔咱们这里,便是一番信任,你既有意于她,更当持礼敬重,不可有一丝轻慢草率,别让人家觉得咱们欺负她孤苦无依,恃恩苟且。就是将来要迎娶过门,三媒六礼,更应隆重周全,不可有分毫马虎,不使她受任何委屈,才是你一片真情意疼她。”

        曲晨敛容道:“爹说得极是,孩儿也是这般心思,就因为她现在无依无靠,所以才更要为她多想些、多迁就些。”

        他轻叹一声道:“只是不知她家里究竟是怎么个情形,霞儿一路在旁,我怕她伤心,也没好问听云。”

        曲珣摇头道:“轻儿信上写得简单,只说她‘父母双亡,无家可归’,详细的情形恐怕只有问他了。”

        曲晨轻吁一声道:“他一下船就被谭伯伯拽走了,现在恐怕满脑子都是医书,哪里还问得出这些?”

        曲珣颔首道:“也难怪,你谭伯伯就这一个心头肉似的宝贝女儿,怎能不心焦?轻儿也是,这几年的心结难解,绯儿若不能活,只怕他一辈子都走不出自责自怨……”

        他语声一顿,忽然问道:“你出去办的事,没有跟轻儿说吧?”

        “唉呀,没有!”

        曲晨略有些抓狂地道:“出门前你反反复复都念叨了快八百遍了,我哪还会不记得?我一个字都没提!”

        曲珣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道:“轻儿这孩子心重,凡事又爱多思多虑,这些事对咱们原都算不得什么,只怕他知道了反心生亏欠,觉得受了咱们的恩惠,又给自己多添些不必要的负担。他父母不在了,你师父又年事已高,操不得这些俗世闲心,咱们多照应一些原是分内的,若让他存在心里,反不是一片爱护之意了。”

        曲晨点头道:“我知道!爹放心吧,不会露馅的。”

        曲珣无声一笑,转换了话题问道:“京城之行可有何斩获?”

        曲晨这才将京城发生之事据实以告,只将那人说的最后一段关于男女之情的话悄悄按下未提。

        曲珣静静地听他从头到尾细细讲完,方才带着些嘲讽地摇头轻笑着自语道:“他还是那个样子。”

        曲晨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爹,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曲珣抬眸饶有兴致地回望着他道:“晨儿眼里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曲晨欲言又止,垂下头去。

        曲珣轻嗽了两声,笑道:“照直说,别怕会说错,你也老大不小了,若不学着如何识人认人、如何听话听音,将来怎么立身于世?又凭什么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啊?”

        曲晨知道父亲是有意要提点自己,于是提起勇气抬头道:“我见了他两回,觉得他是一个亲切温和、重情重义之人,他很孤独,也很关心爹,很怀念以前和爹一起的时光。”

        他咽了咽口水,小声道:“可是……后来秦叔说他是个很可怕的人,说爹的腿就是他给害的,我实在看不出来他会是那样的人……”

        曲珣“嗐”声道:“老秦就是爱多嘴!我让你去京城会这个人,便是要你亲身体验一下人之心术可以深沉曲隐、迷惑视听到何种地步,他就非要忍不住点穿!”

        曲晨忙道:“秦叔也是在他走后才说的,没有事先告诉我。”

        “这就好,”曲珣点头道:“你越是对他有好感,他就越不会对你起戒心,以后的麻烦就会少一些。”

        曲晨闻言不解道:“他到底为什么让爹如此忌惮啊?”

        曲珣怜爱地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鬓,笑道:“也是该你见识人心城府的时候了,为父就来帮你剥开这亲切温和重情重义之人的外皮,让你看看他骨子里的东西。”

        曲晨屏息凝神有些紧张地注视着父亲——他事后也曾回想过那两次相晤,除了拿到紫金筒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人有丝毫可怕之处。

        “你答应等候他安排入宫,他怎么说?他说锦曦岛一岛的安危和他满门的性命全交到你手中了?”

        曲珣双目微眯,现出一丝凌厉的光芒,沉沉地道:“这句话其实既是试探也是威胁,他要试探我是否真的没把他的身份告诉你,如果你知道他的身份,这就是一句威胁,因为,如果你知道他的身份,你便会清楚:就算你失手被擒,也根本咬不动他,最后会被满门抄斩的只有锦曦岛。”

        “啊?!”

        曲晨瞠目道:“我当时还信以为真地让他宽心!”

        曲珣点头道:“这很好,幸亏你什么都没听出来,否则他恐怕不会将后面的事交给你做,如果你没有为他做成后面的事,那咱们之前所有的付出就都白费了。”

        曲晨愕然道:“可是他说了一事归一事啊!”

        曲珣无奈摇头道:“他说你就信呀?这世上有很多人眼里是没有‘信义’二字的,对他们来说只有利益。何况是他这种贪得无厌的人,不让他拿足拿够,他怎么肯干休?”

        曲晨恨声道:“所以根本没有他一家老小什么事!他就是在拿锦曦岛所有人的性命给我压力,让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曲珣心平气和地笑笑道:“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把宝全押在一个人身上,因为他只相信自己,你说他带了五个高手在院子里接应你?恐怕是你前脚出门,他们后脚就进院控制了老秦:你若得手不交东西,老秦就是人质;你若失手被杀或被擒,老秦就会被灭口以绝后患;你若带着尾巴回来,那五个高手虽然合力都未必是你的对手,但若加上一个秦旷……”

        他端起空药碗轻轻往曲晨面前一放,寒声道:“你猜能不能要得了你的小命,再趁乱拿走你带出来的东西?”

        曲晨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碗,只觉背后汗毛直立、冷汗涔涔,半晌说不出话来。

        曲珣有些心疼地看着那震愕无声的大男孩,语重心长地道:“孩子,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笑脸都代表善意,不是所有的关怀都代表善心,你要慢慢学会透过一个人的脸看到他的内心,听一个人的话明白他真正的用意。等你可以做到这些,你就成长了,就有能力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和事了。”

        曲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艰难地道:“可是……我一点都看不出他用心竟然这样险恶!”

        “傻孩子,”曲珣笑道:“成长是一个很痛苦、很危险、很漫长的过程,哪是能一蹴而就的事?你还年轻,一切都刚刚开始,就跟你学武是一样的,哪有一步登天的高手啊?”

        曲晨愣怔了半晌,忽然咬牙道:“我第一眼看见他还觉得他跟爹很像,谁知道他那么阴毒,哪里配得上与爹相较!”

        曲珣一愣,失笑出声道:“这点你倒没看错,他以前跟爹还真是一样的人,不然怎么会彻夜手谈直到天明呢?”

        曲晨讶然道:“他还真是爹的朋友啊?!”

        “朋友?”

        曲珣蓦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咳起来。

        曲晨忙伸手给他顺气,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父亲为何发笑。

        曲珣止了嗽声,缓了口气,方才道:“他这种人哪里会有朋友?”

        他对着曲晨的一脸迷茫笑了笑,满是怀念地道:“他与为父曾是知己,也是最强劲的对手,我们彼此相知,彼此相较,彼此相敬。”

        他目光幽邃地轻叹一声道:“后来,我们各自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分道扬镳,就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曲晨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抿唇不语。

        曲珣柔声嗔道:“跟为父还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话?”

        曲晨垂眸小声道:“他说……爹是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一生为情所误……执迷不悟,自伤自毁……”

        曲珣摇头笑叹道:“他看我是为情所误,我看他是为功利所俘,我们彼此可怜对方,其实呢?是各得其所!”

        曲晨怔了一晌,喃喃地道:“幸与不幸,唯有自知。”

        曲珣笑赞道:“这句说得好!”他下意识地伸手要举杯一饮,抓到的却是那只空药碗,有些扫兴地缩回手,问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曲晨微窘地道:“是他说的。”

        曲珣眸光闪动,望着他问道:“晨儿,你可知怎样的人生才算真的幸福?”

        曲晨认真地道:“孩儿恭听父亲教诲。”

        曲珣语声深沉地道:“就是你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回想起此时此刻所做的抉择,能拍着心口说一句:倒退回去,我还这么选!”

        曲晨心头一热,小声道:“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曲珣注视着他的双眼字字郑重地道:“为父此生无悔。”

        曲晨回望父亲的双眸,为那样的坚定和庄重而感动折服,良久,才轻轻地道:“爹,以前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啊?”

        曲珣收回目光,笑叹了一声,道:“那可是个很长的故事喽。”

        他说着,习惯性地低头又要拿酒杯,等着他的自然仍是那只空药碗。

        他抬起头对曲晨眨眨眼道:“你谭伯伯派人守着酒窖,我不方便去,你去拿一坛酒回来,为父给你讲以前那些事。”

        曲晨对着他眼里的馋急难耐笑了笑,道:“那还是算了,等爹身子好了再说吧。”

        “欸,你个不孝的臭小子!”

        曲珣指着他笑骂道:“为父让你拿样东西都使唤不动你了?”

        曲晨笑道:“顺亲谏亲谓之孝,谭伯伯都派人看守酒窖了,可见爹的病是多不适宜喝酒,我若还偷酒来给爹喝,那可是谋害父亲的大不孝了,爹你就再忍忍吧!”

        言罢,他跳起身来一阵风般逃走了。

        曲珣望着背影消失的门口疼爱地一笑:傻小子,有些事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你如今要做的是历练成长,等你真正可以胜任你需要背负的东西了,为父会把这些担子都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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