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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一七九、深恩断梦


江染霞知道躲不过了,只得不情不愿地将一只手放到柳轻掌中。

        这是柳轻第一次毫无阻隔地碰触到那丫头的手,不盈一握的小手上,虎口和掌心都长出了厚茧。

        他垂首端详掌中的那只手儿:他在江船上为这丫头包扎过手上的伤口,所以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时候她的手绝不是现在这样——这些老茧是她一路为自己执缰赶车磨出来的!

        心疼地细细看过一遍,柳轻才低低叹了口气,黯然道:“霞儿跟着我一路受苦了。”

        他实在太粗心了:日日相伴一处竟没有发现这些!

        江染霞不安地收手道:“又不疼又不痒,没什么要紧的。”

        曲晨反驳道:“女孩子家的手,怎么不要紧?!”

        他可是亲眼见到谭菲绯如何爱惜保养一双水葱般的玉手,以前虽然觉得那烦人精矫情多事,此刻看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儿双手竟被摧折至此,立时又觉得那般的仔细其实毫不为过。

        江染霞白了他一眼道:“就你婆婆妈妈的多事!”

        柳轻疼惜地道:“等回了岛上,我调配些手脂,坚持涂些日子,慢慢就消了。”

        曲晨叮嘱道:“一回去就做,你可千万别忘了,一定要做最好的那种!”

        柳轻满是自责地垂眸小声道:“我知道。”

        鞭叱声声,马蹄飞扬,马车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驶进了梁溪县城。

        正是一天忙碌收市时分,马车停在一家已经在上板的鞋店门口,曲晨和柳轻硬是堵着门进去挑了两双鞋出来。

        一双是浅藕色并蒂白莲绣鞋。

        一双是桃粉色百蝶穿花绣鞋。

        曲晨信心满满地向坐在车沿晃着小脚丫的人儿问道:“你看喜欢哪双?”

        江染霞左右看了看,指着并蒂白莲绣鞋道:“自然是这双。”

        “啊?!”

        曲晨大为不服地拿起百蝶穿花绣鞋问道:“这双不好看吗?”

        “好看啊,”江染霞眨眨眼道:“可是你问我喜欢哪双,我喜欢这双啊。”

        她说着,已将白莲绣鞋拿在手里。

        百蝶穿花绣鞋是曲晨选的,并蒂白莲绣鞋是柳轻选的。

        曲晨原要说“既然也好看,那就都买了吧”,蓦地想起秦旷所说“鞋有行走之意,又与‘邪’字同音,不利姻缘,情侣之间若以之相赠,便难免分离的结局”之言,立时转了念头,笑道:“你不喜欢我还省钱了。”言罢,转身去店里退鞋。

        江染霞拿起白莲绣鞋满意一笑,翘起脚来刚要穿,却被柳轻伸手接过,他一手拿鞋,一手执过裹着罗袜的小脚丫,温柔地为她穿好。

        江染霞双颊微微一红,无声垂首。

        老秦沉默地站在车旁看着,眸色深沉而复杂。

        曲晨退了鞋从店里出来,柳轻和江染霞已回到车厢里坐好。

        一行人来到梁溪县最大的茂隆客栈,包了个小院住下。

        曲晨满腔思念骤然得解,只觉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心上人儿说,从吃饭开始就缠着江染霞,变着法子逗她说话,哪怕被她抢白两句也是心欢意美。

        有人有情,有人无意。

        有人心痴,有人情怯。

        玉钩如眉,深蹙夜空。

        人声渐杳,灯火渐疏。

        秋意渐浓,夜风渐冷。

        小院里的谈笑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那相思得解的人是否心满意足地回房歇息了?

        灰白的假山后面,昏暗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白衣在黑暗里被染成憔悴的浅灰色。

        他已经站了很久。

        有一个轻盈的脚步声从假山旁过了两个来回,他都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相唤,仿佛他已经凝结成这冰冷山石的一部分。

        “公子?!”

        一声轻呼,江染霞终于发现了假山后苍白的身影,她欢然上前道:“原来公子在这里!”

        阴影里的人悄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月光下的人儿淡淡地道:“霞儿找我?”

        江染霞点头道:“嗯,我找了公子半天了。”

        “有事吗?”

        柳轻的语声了无情绪。

        江染霞微微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唇,鼓足勇气,有些紧张地小声道:“公子今天说有句话要对我说的,后来没说完……不知道是什么话。”

        她站在月光里,水眸亮亮的,闪动着满是期待的光,怯怯地望向阴影里的人。

        “哦。”

        柳轻语声淡漠地道:“我只是想说……无星给你信号筒的时候答应过,无论你在哪里,他都会来救你,他一定会信守诺言的。”

        水眸中满是意外和难以相信,愣怔了半晌,终于渐渐地暗淡下来,失去了光彩。

        江染霞缓缓垂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吗?”

        柳轻的声音凉淡如水。

        江染霞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刚才帮公子把房间收拾了一下。”

        “谢谢。”

        柳轻漠然地低声道谢,迈步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月光下,越过她的身畔,仿佛没有看到那双狠狠纠握的小手儿一般,快步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公子……”

        身后一声微颤的轻唤,他的脚步骤然一停,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默立,等着那人儿开口。

        隔了半晌,江染霞才涩然道:“公子早点歇息,我也去睡了。”

        这是曾经亲密相伴的每一夜,她习惯说的最后一句话。

        柳轻没有如往常般应声,而是突然加快脚步向着自己房中走去。

        屋子里灯火幽暗,床上被子已经铺好,桌上备着温热的茶水,如同她每一个体贴相侍的夜晚,只是缺了一个帘栊,一间里屋,和一个暖心的身影。

        柳轻颓然坐到桌旁——他不是不想回应,而是已无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和语调,再多一个字都不能!

        他知道自己让那丫头失望了,他知道她想听到的是一句什么话。

        那也是他想说的话!

        他更不敢回问一句:“霞儿那时想说什么话?”

        因为他知道她想说的是跟自己同样的一句话。

        但是,这句话,今生他已永远没有资格说出口了!

        就在吃过晚饭,曲晨缠着江染霞在厅堂里闲聊的时候,老秦悄悄把他拉到假山后面,对他说了赏杀令撤令的前因后果。

        柳轻抬起刚才在袖中几乎要被握碎的拳头,黯然松开,深痛地望着手掌中已被攥皱的灰布衣带——天价的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赔上曲晨所有自尊的卑躬屈膝和凝聚曲珣毕生心血的河图详解。

        他还不起!

        银钱金额虽巨,但终究有数,可是,那河图详解是什么?

        是足以令曲家彪炳史册的旷世之作!

        曲氏一族在术数之学上曾是独占鳌头的世家,可惜人丁凋零,到了曲珣这里,因他终身未娶,以致曲家血脉断绝,他每常以之罪己,直到河图详解卷成,他曾笑说:有此一卷,百年之后也可面见曲氏列祖列宗了!

        如今,他为了自己献出此卷,以他的才学当然可以再写出一卷一模一样的来,但,那有何用?!

        他献的本就不是这旷古烁今的奇作,而是曲氏一族名垂千古的机会!

        就算他再复刻出一千卷、一万卷,这惊世成就在史书之上也不会再和曲家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柳轻痛苦阖眸:曲珣是拿了曲氏一族万古声名去换回了自己的一条命啊!

        如此深重的恩情,自己拿什么还?

        还有曲晨,他们从小一起到大,他是什么性子,柳轻比谁都清楚:一个头磕在地上,折了他多少骄傲和自尊?要他咽下多少委屈和耻辱?况且,擅闯禁宫,乃是屠灭九族之罪,现在固然无事,但曲氏父子何异于干戈倒持、授人以柄?!

        柳轻启眸望向手中衣带:衣带未断,人却已肝肠寸断。

        丫头,对不起,我办不到!

        我之所以没有死在赏杀令下,是他们父子用各自最宝贵的东西换回来的,我现在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是别人的恩赐,而我,已没有资格再提任何要求!

        难道我能对他说:虽然你们父子倾尽所有救了我,但是请把你最爱的女子让给我,因为我也爱她?

        我说不出口!

        柳轻怔怔地凝眸在手中衣带:这根衣带,束过她的纤腰,也绑过红雪莲,缠住过他们的双臂,也系住了他的心,一路之上他都是贴身收藏。

        他曾经遐想过:有朝一日与那丫头洞房花烛,牵巾之时不用红绸,就用这根衣带,就像当初他们在迷阵历险之时一样,一头是她,一头是他,勇敢向前,不惧一切。

        泪,一滴一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柳轻凄然笑出声来:娶她?自己现在不光没有资格娶她、没有资格说爱她,连多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老秦的意思他明白——他的命是曲家父子救的,他从小到大直至如今,一丝一缕一粥一饭都是曲珣所赐,他凭什么去和曲晨争?凭什么得寸进尺要求终身幸福?

        老秦虽说依附锦曦岛,实则是追随曲珣而来,不能怪人家有私心,恐怕任何一个冷眼旁观的人都会认为此刻该退身相让的是他柳轻吧?

        可是,他要如何相让?!

        如何忘却这一路风雨而来的温存相依?

        如何将那些暗自于心的誓言和承诺字字销毁?

        如何把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一寸寸揉碎?

        柳轻明白:除非曲晨放弃对江染霞的追求,否则自己永远没有资格再靠近她。

        可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曲晨的性子柳轻最清楚,只要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绝不会放弃!

        那小子望着江染霞的狂热眼神,甚至超过了他对武学的痴迷!

        柳轻知道,曲晨想要的就只有那丫头而已!

        他自嘲地苦笑:就在今天下午,自己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勇敢一些,仗着他们两情相悦,曲晨纵然不甘,终究只是一厢情愿,他相信锦曦岛的尊长不会强行拆散他们,就算曲晨对他们有鲨池救命之恩,但从小到大都是他让着那小子,就这一次,他只争这一次,从今往后他愿意倾尽所有地补偿报答。

        可笑!

        他现在凭什么争?又拿什么报答?

        柳轻阖眸抬首,任由泪水决堤,痛然一笑:这就是缘分吧?

        在那些相依相伴、风雨飘泊的日子里,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向她表白心意,可是,他不敢。

        等自己想明白了、有勇气了,却永远地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柳轻突然启眸垂首,在泪光中对着手中的衣带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里满是绝望和讽刺——天意,这就是天意!那没有说出口的一句,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

        他缓缓收拢手掌,将衣带贴在心口:既然不曾说,那就永远不要再提,与其两个人难过,不如我一人来承担。

        丫头,你恨我吧,恨我这个心思无定、反复无常的人吧!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要容易,也许,恨着恨着,你就离我远了,远着远着,你就把我忘了,忘着忘着……你就会看到他的好,就会接受他的爱。

        而我,从今以后就做一个瞎子,做一个哑巴,做一个消失在你和他之间的泡影。

        无眠夜,断肠人。

        一颗心仿佛利刃攒刺,千刀万剐,疼得他只想大哭大喊。

        但是,最终,他只是狠狠咬紧牙关,自唇畔溢出一些断续的压抑的低呜。

        泪流,泪干。

        泪涌,泪枯。

        泪垂,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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