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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墨池台


头发散了本不是什么大事,众人多是心里赞一句美人如玉,便等着陈念春用婢女新奉上的玉簪挽发,洗墨台上的薄妍也如此,只瞧了一眼便垂下眼帘抚摸手下的琴。

        就在这时。

        洗墨池边的女郎似是沉思了一会儿,便向贴身侍女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贴身侍女便行礼告退,然后,这位女郎便聘聘袅袅往池边的席位过去。

        众人心生好奇。

        然后,满脸震惊的看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女郎一只素手,直接把谢氏玉郎案上还未用过的紫檀狼毫拿起,紫木挽乌发。

        一阵吸气声。

        这陈女郎当真好胆量,长陵众所周知,谢家的这位郎君向来重规矩极喜洁,一般人连与之交谈之前都要先度量一下今日的衣袍是否够齐整,别说直接动他案上的东西了。

        坐在谢惜时身侧的族老大儒们还有不远处的她姑父王勉也是被她这一举动打得措不及防,特别是方才开口询问的白胡子大儒,手上差点把一把胡子揪下来。

        其他人没看到,但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清清楚楚。

        “谢玉郎,借你狼毫一用。”

        女郎的声音如同其人,温软甜蜜。

        你不是最讨厌别人叫你玉郎了吗?我上次用了你的一块砚台你三天没给我好脸色,怎么现在人家拿你的笔挽发你还点头了呢!就坐在他身侧的谢氏族老内心河东狮吼。

        乌发皑皑如云,一只深紫似墨的檀木狼毫斜斜的插在发中,长发的乌黑浓密,狼毫的温润清雅,玉白的一截纤纤玉颈。

        狼毫常在手,今日别发梢。

        意想不到的别致里透着别样的旖旎。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偏偏话题中心的两人恍若一无所知,照样神情自若,陈念春也不管他人的议论,手里拿着铃环在洗墨台上站定便示意一旁的薄妍可以开始了。

        薄妍神色依然温和,戴着甲片的手指却几乎将柔软的掌心掐出血来,留下一个个月牙似的红痕。

        世人重文,文人爱笔,养笔便如养玉,那只狼毫笔杆温润,一瞧便知没有主人的多日抚触和精心养护不可能如此。

        而此时,这支笔就这般轻贱的戴在这个女人的发间充作挽发的发簪。

        薄妍心中气愤,却要强作冷静,弹琴如谈心,心里不稳弹不出撼动人心的琴音。

        深吸一口气,不再把视线投给那边让她不快的陈氏女,手下一抬,珠玉扣盘般铿锵的琴音如同流水一般泄出。

        她三岁便开始学琴,五岁便在学府大展风华,十岁便开始自己编制琴谱,这首《十面埋伏》本是琵琶里的名曲,她精心准备了数月才将此去改编成了古琴曲,琴也是她这十多年来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她对自己的琴有着绝对的自信。

        古琴只有七弦,且与琵琶的指法不同,可在她的手下照样能奏出千军万马兵临城下的磅礴气势,小指快速拨弄,颤动的琴弦也拨动着听者的心弦。

        轮指大开大合,此时她就是将军,手下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她手下的兵卒,由她如臂指挥。

        奏者如痴如醉,听者如临其境。

        而陈念春,一上台便敛目不言,琴音起而人未动,激烈昂扬的琴曲已是奏了小半而陈念春还是如同一只生的很美的花瓶一般,只是这个台上一个多余的点缀。

        就是那些原本对她心怀爱慕和希冀的人此时也是大失所望,不再对她关注,专心欣赏起薄妍的琴曲起来,更有甚者甚至闭目专心沉浸在琴曲里。

        琴曲从一开始的激烈缓缓的滑入哀婉,宛如一个将军为自己战死的士卒哀悼,浓郁的哀伤染上了听者的面颊,甚至有心思敏感者伤心得落下泪来。

        “叮铃铃”

        众人心神一醒。

        是一身白裙的陈念春动了,手中的铃环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响,娇丽的女郎时而辗转,时而旋转,面容哀伤,铃声叮叮咚咚却似给这首曲子注入了别样的情感。

        女郎神色哀伤而怜悯,每一个动作都看似随意至极,却又仿佛牵着看官的心,一步一跳都像是落在他们的心尖。

        裙袂飞扬,露出如同一双白生生的玉足,她竟是未着鞋袜!

        玉足每一步都踏在洗墨池的池沿,雪白与深邃的漆黑毗邻,仿佛飞舞的美人正在悬崖上起舞,随时都会飘落深渊,美丽而危险,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琴曲从她摇铃起就变了,不是琴音变了,而是琴曲的主角变了。

        陈念春起舞之前统领琴曲的是手握千万士兵的主将薄妍,而在她起舞之后,琴音就成了这一舞的配角,目睹国破家亡的绝世美人,疯狂而哀伤的在城墙起舞,是危机四伏的战火里最明亮的一抹白色。

        “她的心乱了。”谢惜时低语。

        身边的白胡子大儒不无赞同的微微点头,心中惋惜,她们二女虽是同台合演,但终究还是各凭本事的竞争,若是她还能保持一开始的状态,也不会如现在般被陈念春的舞压制的完全沦为陪衬。

        裙摆染墨,白色的裙摆一点点的染上漆黑的颜色,就如同战乱之下的美人终染尘埃,墨色随着她的脚步逶迤,一点点一滴滴。

        薄妍心下不定,便努了一口气,手下的节奏陡然加快,危机四伏,她抬起眼,正想看看这下她能怎么应对。

        之间陈念春的舞步也变了,眼神变得坚毅,脚步变得沉重,一拂袖一抬手就是洒脱,随着最激昂的节奏,一手将铃环扔开,就如同美人丢弃外在的躯壳,她的灵魂变得更加坚韧。

        心里的节奏乱了,就会反应到手下的琴曲。编排好的曲子已是完成了大半,此次的表现只能说是糟糕透顶,薄妍咬紧牙关,抛掉不甘心,抛下所有的杂念,全心全意的演奏。

        随着古琴的最后一声哀鸣,此曲完结。

        陈念春拔下发间的紫檀狼毫,蘸上洗墨池的墨水,就在她留下墨迹的洗墨池台面大笔一挥,狂草下笔,落下一句诗。

        “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

        不少人望着这字才惊觉这台面上裙摆落下的墨痕此时连贯着一看竟然是一幅墨池枯荷图,大气磅礴,淋漓尽致。

        掌声从稀稀拉拉的逐渐汇聚成一股汪洋大海,众人的交口夸赞也随着这汪洋一般淹没而过。

        陈念春笑了,披着一头乱发的她,此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席上的某些人脸色有些暗沉,又有一些人似是沉思。

        鼓掌人里最卖力的就是她的小表弟和姑姑了,慕容欢雍容的脸上满是为她骄傲的满足,而侍女怀中的小表弟则是口水滴答摇头晃脑的卖力拍着肥嫩的小手,咿咿吖吖的开心。

        薄妍自嘲一笑,福身行礼后便假口更衣躲开此时众人对她夸奖的场面。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演奏中心乱成这样,对于她来说就如同往她一向高傲的自尊心上狠狠的踩了一脚,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丢脸居然还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还是在那个人面前。

        还不如……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这个机会就好了。

        薄妍绷着一口气,挺直肩背,尽量变现的如同曾经的那样,可以离开众人的视线,看到小道尽头站在角楼檐下满脸担心的妹妹时,脸上的从容再也维持不住,伤心得落下泪来。

        有她们二人这惊鸿一曲,后面登台的世家子有的作画有的当场吟诗一首,可终究显得平淡了许多,以至于胃口一开始就被他们养大了的众人多少有些兴致缺缺,一个没有记住。

        第一日的逢秋会就这样过去,也是从今日起,楚连璧的名号不再只有美貌,更多的人提起她来露出的是对她今日这惊鸿一舞的向往和称赞不绝。

        是夜。

        陈念春已是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裙,百无聊赖的在书房案几前翻弄着话本,玉白的手撑在颌下,等待着前去客院送东西的桃红。

        听到房门咯吱一声,陈念春下意识的目光望过去,整个人顿住。

        只见一身深衣的桃红脚步轻巧的走了进来,到她面前,恭敬的低下身子行礼,手里的托盘却依然岿然不动的稳当。

        陈念春的视线落在托盘上。

        目光冷凝。

        她下午仔细清理护养过的那只紫檀狼毫笔此时原封不动的呆在托盘上。

        谢惜时借给了她的那只笔却不愿意再收回去了。

        陈念春冷笑一声,算是明白了,原来今日她问谢惜时借笔他并不愿意,经过了她的手的东西,就算是心爱之物,宁愿扔掉也不愿意再碰。

        那他为何要答应借她,为何要做出如此违心之举?

        陈念春原本是打算借此机会向谢惜时道谢顺便表示之前的歉意,也可以借机修复他们二人之前留下的嫌隙,但凡他收下了哪怕是在桃红走后丢掉,而不是原样退回来,她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陈念春自嘲,这谢氏玉郎就是厉害,如此对她不屑一顾。

        这种委屈,自从她有意识以来,还从未受过。

        同样是烛火下的案几前。

        谢惜时手持一只与之前一般无二的紫檀狼毫,手下不停,身边谷雨磨墨夏至整理书册。

        “公子,这般把东西送回去,恐怕不妥。”

        “这笔我不能收。”

        他也未解释缘由,只是依然写着信,夏至也不再问。

        笔是新笔,终究不如用惯了的那只顺手,谢惜时叹了口气,停笔不再写。闭目沉思,清瘦的面颊在灯火的朦胧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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