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观沧海2
原本晴空万里的东海，在四人甫一落地时，就毫无征兆地起了雾，白雾迷蒙，不消片刻便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其中，伸手不见五指，连涛声也在一瞬间隐匿无踪。
这雾气来得快散得也快，楚云汉眼前一望无际的东海也随之散去，转而出现的，是一片极为罕见的集市。
他先是原地波澜不惊地打量一周，见程玄烛他们都不在，沉默片刻，便沿街走了下去。
集市上贩卖的货物千奇百怪，无一例外的是在人间也无比罕见，货币尽是一些珠贝，也有人会以物易物，商讨好便当场交换。
集市上来往的人也格外特别，不论男女老少，皆于凡人有所不同，楚云汉一眼辨别出，他们的一些特征与极瑶非常相似。
是鲛人。
楚云汉心中了然，此时听见有人私语说：“那不是我们族人吧？”
“不像，是外乡人，是来此做生意的商人？莫不是胆子大到堂而皇之来抓我们，然后……”
“你傻呀，那□□商死了不知几百年，那分明是个神仙。”
“这神仙真好看，姐姐，要不要把你串的手串送他去？”
“不对不对，应当用你织的纱给他做衣服……”
“这神仙真好看。”略带着戏谑的声音忽然在楚云汉身侧响起。
楚云汉下意识地回过头，恰对上程玄烛的目光，他哭笑不得地：“神君……”
程玄烛笑了笑与他并肩前行，随口说道：“深海巨蜃吐气化作海市，竟让我们误闯进来了。”
“姐姐，他也好看，我能否给他做件衣服？”
程玄烛脸上带着的微笑蓦然一僵，楚云汉微微垂眸看他，眨了眨眼，眼里霎时多了几分眇眇忽忽的笑意。
哭笑不得的人转身换做了程玄烛。
“罢了罢了，人家未必肯收。”
“为何？”
“不可言、不可言。”
“…………”
海市喧嚣，然而乱中有序，楚云汉与程玄烛时不时说两句话，在耳边充斥着鲛人与别族人的讨价声中途径多个店铺与摊子，终于在一个约莫是卖吃食的摊前驻足。
秦斐毫无形象地蹲在石阶上，举起手里的东西客气道：“来，尝尝，谁想得到传说中的海市不卖海鲜卖烤玉米呢，自我成神后很少尝人间烟火了，味道不错，我甚欢喜。”
程玄烛客气地摇摇头，笑着婉拒：“好意心领了，多谢逸韵少君。”
秦斐先是一愣，心说逸韵谁？
紧接着后知后觉地猛然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笑，手里的东西倏忽一闪被收了起来，拍拍衣服站起来，“玉轮神君真会开玩笑啊，您以后少跟我家神君玩罢哈哈哈……”
多正的人啊都能给带坏。秦斐心想，近墨者早晚被染黑。
远在云闼的时映辰方才慢条斯理折好信纸，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讶异说：“着凉了？”
他眯起眼感知一下，仿佛闻着味找到源头，随后咬牙缓缓道：“非也、非也，秦斐找抽呢。”
楚云汉看着程玄烛脸上的表情，偏过头，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下，又正色道：“极瑶神君何在？”
秦斐摇头：“不知，莫非没进来？”
他话音未落，一阵气息悄悄涌动，楚云汉与程玄烛异口同声开口。
“来了。”
一道身影忽然一闪，极瑶不知不觉已出现在原地，神色淡然目不斜视地看着不远处，微微昂首道：“看那是谁。”
百米外贩售鲛绡的摊铺前，一个小孩肩头蹲着一只巴掌大的猫，猫探着脖颈瞪大眼睛盯住鲛人，而那小孩正兴致勃勃地观赏鲛绡，对他们的注意浑然不觉。
楚云汉：“是明淳。”
正是前几日在灵台打坐时，遇到的来给他打招呼的新晋小神仙，杀人潜逃的易暄霁神君的储神，明淳少君。
四人不谋而合，须臾间便动了身。摊上垂挂的鲛绡蓦然被风吹起般浮动，原地没了他们的踪影，甚至没有惊动集市上任何人，只瞬息便已逼至明淳身边。
明淳只察觉出不远处起了一阵微风，背后忽然窜起一阵凉意，他本能地心生警惕，猝然转头，便看到了来人是谁。
明淳双目大睁倒抽一口凉气，暗道：不好！
两个月以来的逃生生活，已然促使他练就了一身逃跑的本领，电光火石间，他反手抓住肩上的猫一把揣进怀里，二话不说连滚带爬拔腿就跑。
秦斐哼笑道：“跑得倒快！”
四人的身形化作一道道残影，屏气敛息穿梭在人群中，始终与明淳保持着远近适中的距离。
然而明淳揣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一路跌跌撞撞，中气十足地大喊着“让一让救命啊杀人啦”，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一个死胡同。
秦斐不忍直视：“不撞南墙不回头？”
终于在撞上尽头处的墙上前，明淳心头豁然开朗，双手一拍立即打出一道咒，朦胧薄雾在前方渐渐凝聚。他片刻不停跑进雾里，楚云汉四人接踵而至，倏然消失在海市。
白浪拍岸，翻涌着怒吼着，争先撞上礁石，又被不留余地挡回，迸溅起粼粼水花，明淳一跃而下，鱼跃龙门似的跳入海中。
秦斐被这高高溅起的水花当头来了一棒，抹了把脸，扯扯贴在胸口的衣襟，而后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
“易暄霁他们这是下水了？他去哪不好偏来东海，还妄想在下面待两年长出条鱼尾巴不成？”
鱼尾巴是绝对长不出来的，别说两年，就是两百年，也顶多把他给泡发。
易暄霁逃到东海，就必定有他的一番道理，瞎猜不如遵从密令尽快找到他，再好好问一问。
极瑶不知从何处拿来几颗莹润的珠子，衣袖水波般一扬不紧不慢地分发给楚云汉他们，言简意赅吩咐说：“避水珠，下水时含在口中，不必再施用法术。”
珠子握在手心温温凉凉，楚云汉他们毫不犹豫，嘴唇微张，珠子便倏地进入口中。
“观沧海——”
极瑶掐诀合上眼，再睁开时，眸中蒙上了一层浅淡的水蓝色。
万里海浪翻滚，海风潇潇，他们同站在礁石上，极瑶透过海面，面无表情扫视着深处的情形，随后动作一顿，目光直直锁定了什么，一言不发地率先进入沧浪大海。
剩下三人跟紧步伐，当没入海水那一刻，耳边的嘈杂悉数褪去。极瑶游在最前方，入水时双腿便化作了深蓝色鱼尾，他变成了无骨的水，鱼尾流畅的线条从衣衫内延伸而出，蜿蜒摇曳，畅通无阻地遨游在水中。
程玄烛扭过头，长发千丝万缕披在身后，像碰倒在水中的一团墨，他对楚云汉说：“你看，如鱼得水。”
楚云汉一哂，随后眼睫低敛，嘴唇嗫嚅无声吟念，还有余力施了个小法术。
霎时间，程玄烛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疑惑地看楚云汉，只听楚云汉的声音隔着海水清晰传来：“如有神助。”
程玄烛笑而不语。
明淳身怀法宝，自觉速度已经很快了，他带着几分得意扭头，看到缀在身后的四个人，反应顿时犹如见了鬼。
秦斐瞧着他的表情，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他惊悚的一声“嘶！”
手脚并用往前游了许久，明淳怀里的狸猫成精似的挣开他往后面瞧，凶猛无比地呲牙。
他把不自量力的猫塞回去，恰在此时忽然意识到什么，动作蓦地一滞。
他们这是用我钓鱼呢！
明淳一咬牙，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身后四人无声看着他的变化，无动于衷。他若到如今还发现不了什么，那才倒真是有鬼了。
海水微凉，越接近海底，光线便愈发黯淡。明淳不知所往般，眼底通红，凭着心中那份逐渐强烈孤勇，孤注一掷地往渐寒渐暗的深处游去。
——虽然这个神仙只当了几天，但几天也是神仙，活值了，我不能连累我神君。
他愈发坚定，身后四人越是沉默，却依旧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紧跟在他身后。
然而正在此时，海水微不可闻地泛起涟漪，极瑶在水中远比楚云汉他们敏锐，先一步朝着那原来的方向看去。
昏暗里逐渐放大的一点影子不断靠近，直奔明淳而去，临近面前时对着他们抱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人长了一张很清秀的白面书生脸，显得文文弱弱的，让人感觉非常好欺负，此时他的身形仍是虚的，浸在晃晃荡荡的水里，浪花再大点似乎能将他拍碎。
正是下令被追捕的颐真神君，易暄霁。
在明淳不可思议并感动万分的目光中，文弱书生易暄霁抬手愤然地拍了下他的脑袋，然后一把抓住了小花。
瞬间又一道影子自狸猫身体里分裂出，倏地钻进他半实半虚的身体，随后不由分说拉上明淳，朝方才来的方向迅速游去。
原来是分出一缕神识放在了狸猫身上。
明淳恍然大悟，我说小花怎么忽然聪明了！
楚云汉等人毫不意外，紧随其后。
他们在水里留下一道道泡沫，又转瞬消失，易暄霁面上带着罕见的严肃，目光冷峻。
他回头望了一眼几乎一伸手便可抓到他的极瑶，又满含歉意地笑了笑，无声说了句：“跟紧了。”
明淳不解其意：“神君你干什么？”
易暄霁从容淡定地莞尔一笑：“傻孩子，咱们都玩钓鱼呢。”
随后拉着明淳猛然往前冲去。
明淳：“……？”
不，您说清楚，这样显得我很傻。
极瑶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地一手抓住易暄霁的脚踝。
仿佛是穿过了什么无形的屏障，前方乍然亮起刺目的白光，海底霎时间亮如白昼。
楚云汉眉头微微压低，眯起眼睛，光亮将浸在水中的皮肤映得惨白，他与程玄烛速度不减，犹如飞蛾扑火毫不犹豫地朝着光亮俯冲而去，双双消失在眼前。
秦斐急刹住，皱眉凝视着咫尺前他们消失的地方，颇有时映辰风范地无奈叹了口气，而后也随着那阵白光消失。
之后的海底一片寂静，仿若无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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